楔子
鲛人是大海的魂凝结而成
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或物，
盛放自有盛放时的惊心，
萎靡也有萎靡时的动魄。
“是啊。”纪云禾垂下眼睑，“已经不是六年前了。”纪云禾笑了笑，“你已经成了那么厉害的大妖怪，而我却从一个驭妖师变成废人。长意……”纪云禾话中的打趣调侃，让长意唇角紧抿。
新来的丫鬟江微妍提着食盒没好气地走了进来：“还想喝酒？就你那病恹恹的身子，也不怕给喝死了。”江微妍眉眼上挑，显得有几分刁钻蛮横。“窗户可给关紧了，死了倒罢，要病了，回头还得累我来照顾你。”她一边说着，一边将食盒里的菜放到桌上，声音又沉又重。
听说这女子与府里那位大人有渊源，可江微妍来了这么多天，府里那位大人别说来云苑了，连湖心岛也未曾来过一次。她想，这不过是个被冷落的快病死的过气女子罢了。名号都未曾有一个，有什么惹不得的！
见纪云禾这般模样，江微妍登时怒火中烧，搁下手中的碗，两大步迈到窗边，伸手便要将窗户关上，可在即将关上窗户的时候，一只手却从她臂弯下面穿了过来，堪堪将窗户撑住。竟是病恹恹的纪云禾伸手抵住了窗户，不让她关上。
上面更是特意交代过，不能让这位“主子”踏出房门一步。
“过来吃饭。”
江微妍转头，怒视纪云禾，纪云禾依旧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样：“我就想吹吹风，透透气，憋了一天……”
缎面被子里的人动了动，哼哼了一声，醒了过来。
纪云禾叹了一口气：“你留着我干什么呢，我也没几天可活了，你让我出去看看雪，看看月，看看即将开遍山野的春花，运气好的话，说不定还能挨到看夏雨的时间……我就想享受几天自由的日子……”
长意将筷子放在碗上，轻轻一声脆响，却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惊心。
下一瞬间，她便被随手一扔，如同垃圾一样，被径直从三层阁楼打开的窗户扔了出去。
四目相对，沉默难言。
听她如此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，长意手心微微一紧，旋即又松开了，他踏步行至纪云禾身前，捏住了她的下巴，直视着她的眼睛，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出些许波动，可什么都没有。
她紧闭的双眼睁开，见竟是纪云禾将她拉了回来。她稳稳地站在屋内，看了一眼身后，窗外寒风猎猎，太阳已经落下，没有半分温度。
江微妍闻言，吓得立即将纪云禾的手腕抓住：“别别别，可别抖。”
院外站着的侍从奴婢皆是一惊，非常惊惧地望了一眼三楼，没人敢动。
“谁管你。”
她话没说完，江微妍一巴掌将她的手打开了。
纪云禾笑道：“谁管你。”她作势要撒手，江微妍吓得惊声尖叫，然而在她尖叫之后，却觉得有一股力道将她拉了起来。
可几个侍从都不敢动，连头都不敢抬，只因纪云禾旁边的那黑袍男子一身寒霜气势太过让人惊惧。
“咔嗒”一声，三楼的窗户还真就关上了。
死里逃生之后，被捉弄的愤怒霎时间盖过了恐惧。
正好交换过来了呢。
纪云禾一只手拎着她，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微微渗出的薄汗，又咳嗽了两声，叹道：“唉，到底是不如从前了，做这么点动作就累得心慌手抖的。”
纪云禾倚在窗边，手撑着脑袋，打量着她，听了江微妍的话，倒也没动怒，唇角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“……”
江微妍自小在家中被捧着长大，若不是家道中落，她又岂会托姑姑入这府内给人为仆。而今还被捉弄至此。
“你是什么东西？”
每次江微妍来送完饭，离开之时都要在外面加一把锁，简直就是在看犯人。
这……这是……
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，窗外夕阳将落，橙黄的光照在特制的窗户纸上，窗户纸如同散着金光一般发亮，若不是豆大的烛火在跳动，这屋中几乎没有光亮。
江微妍回头，又看了一眼在她面前笑得碍眼的纪云禾。
可这云苑里就住着这么一位病恹恹的“主子”——明面上说是主子，其实不过是被软禁在此处罢了。云苑建在湖心岛上，四周交通阻绝，没有上面的指示，外人不能靠近这湖心岛一步，外人进不来，云苑里的人也不可随意离开。
而没有照到阳光的身体，依旧如常。
纪云禾见状，微微一撇嘴：“得得，我把窗户关上，你们趁机把她拉起来，这家伙就看不见了。”
纪云禾转了转手，看着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枯骨，握了握拳头，“吓死人了。”她语气毫无波动地说着，话音刚落，便见楼下院外，提着食盒的丫头缓步而来。
敢当着主子的面说这话的人，大概也就只有这屋里的女子了吧。
江微妍认出来人，登时吓得浑身发抖，可不等她行一个礼，那擒住她手腕的手，便落在了她的脖子上。江微妍最后只来得及听见他冰冷的言语混杂着怒气，好似冰刃，能削肉剔骨。
纪云禾收回了手，却没有将窗户关上。
他俩说的话好似风马牛不相及，长意走到了桌边，将还没有完全摆好的碗筷给纪云禾摆好了。纪云禾也没动，只是一直沉默地盯着长意，隔了许久才道：“你放我走吧，我之前被关够了。”
正好交换过来了呢。
江微妍关上了窗户，转身便要往屋内走：“饭自己吃，好了就……”不等江微妍将话说完，纪云禾便抓住了她的手腕。江微妍一愣，转头盯着纪云禾，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，她便只觉自己身子一轻，不知被怎么一推，脑袋“咚”地撞上刚关上的窗户，将那窗户一下顶开了。
可这一巴掌尚未落在纪云禾脸上，临到半道，她的手便被人擒住了。
越想越怒，江微妍劈手便给了纪云禾一巴掌：“你算什么东西！”她痛声骂着。
最终，到底是纪云禾笑了出来：“你这话要是放在六年前，我今晚就可以走了。”
今日有阳光，却依旧寒风凛冽，风呼呼地往屋里灌，她未觉寒冷，只躲在墙后眺望着远山远水，哈了口寒凉的白气：“今夜约莫有小雪，该暖一壶酒来喝了。”
“听见了。”纪云禾弯着眉眼看她，不像是面对一个脾气暴躁絮絮叨叨的丫头，而像是在赏一番难得的好景，“你继续。”
“哎，拉她一把呀。”三楼的纪云禾探了个脑袋出来，唤了楼下几人一声，“再不拉就得闹出人命了。”
囚与被囚。
江微妍自小习过武术功法，她心头不服，只道方才纪云禾只是趁她不注意偷袭了她。江微妍乃这府内管事女官的亲侄女，姑姑对她千叮咛万嘱咐，让她不要在云苑惹事。
纪云禾看了看自己被打红了的手背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。
于镜前将头梳罢，她望了眼光芒将退的窗外，眉梢微微一动，苍白的手指伸出，“吱呀”一声，推开了紧闭的窗户，她身子站在墙壁一边，伸出的手接触到了日落西山时的阳光。
江微妍脸色青了一半，登时声音有些发抖：“你……你做甚！你放……不！你别放……”
“咚”的一声，掉进了院中结了冰的池塘里，砸破了上面的冰，沉进水里，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浮了起来，又是喊救命，又是喊主子饶命。
登时，她本就枯瘦的手像是被阳光剔了肉一样，瞬间只剩下了可怖的白骨。
“啪”的一声，房门被粗鲁地推开。外面的夕阳也正在此时完全沉下了地平线。屋里很快便更黑了。
她险些就从这楼上摔下去了……
“现在，我们和六年前，正好倒了个个儿呢。”
“这样大雪的天，人家都在屋里歇着，就我还得过来给你送饭。”江微妍一边嘀咕一边摆饭，一转头，见纪云禾还将窗户开着，登时眉毛便竖了起来，“我说话你都听不见吗？”
外面的寒风登时打在她的脸上。江微妍半个身子都露在了窗户外面，全赖着纪云禾拎着她衣襟的手，给了她一个着力点，才让她不致从这三层阁楼上摔下去。
“被欺负的感觉怎么样？”纪云禾如是问。
隔绝了外面的寒风，纪云禾转头，目光落在了面前男子的脸上，她退了一步，斜斜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：“长意，你现在脾气变得太不好了。”
和以前一样，一片黑沉沉的旋涡，将所有秘密都掩盖其中。
长意道：“可惜，现在已经不再是六年前。”
她眯着眼，往窗户那方看了一眼。“啊，天黑了，该起了。”她打了个哈欠，坐起身来。
不是女人的力道，江微妍一转头，只见来者一身青裳黑袍，蓝色的眼眸里好似结了寒冰。
囚与被囚。
“纪云禾。”长意转了身，冰蓝色的眼眸里好似什么情绪也没有，可也好似藏了千言万语，“你若有本事，便再杀我一次。然后走吧。”